这风,是从1905年吹来的么?裹着左江的湿雾,融着粉笔的微尘,轻轻翻动我两鬓的秋霜。我站在这龙峡山麓,恍惚看见,自己正是一颗水珠,从那浩瀚百廿文脉长河里,溅出的一滴。
校园故里那棵大榕树,该是沉默的史官了。它的年轮里,一圈圈,刻录着从“南宁道师范学堂”到“广西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广西南宁民族师范学校”,再到“南宁师范大学初等教育学院”的百廿筚路蓝缕,刻录着战火纷飞中弦歌不辍的坚韧,也刻录着我们1979年秋天,那群身着粗布衣衫、眼眸清亮的少年,怯生生踏进校门时,那混合着泥土与梦想的脚步声。那时的风,是滚烫的,带着我们用壮话、瑶语、苗音笨拙地练习汉语拼音的热气;那时的天是湛蓝的,时时映照出我们那个时代特有的朴实、宁静、理智的底色;那时的夕阳,是金色的,总爱把我们的影子,和黑板上“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校训,熔铸在一起。
我的行囊里,至今还珍藏着一块母校赋予的基石。它不方不圆,恰如讲台上三寸粉笔的重量,是作业本里一勾一划的批红,是恩师们将知识的清泉,一瓢一瓢,渡入我们干渴心田的耐心。正是这块基石,让我在乡村小学的煤油灯下,能稳稳立住;让我后来在共青团、党政机关、媒体、学术研究机构的不同岗位上,懂得如何倾听与诉说。它是我人生的压舱石,无论航向何方,总让我不失师者的本心。
这文脉,何曾只是一卷书,一堂课?它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江河。
翻开校史,广西省立第三师范学校的学长们最令我肃然起敬。他们亲历战乱,不少人弃笔投戎,让生命在“南宁兵变”和“龙州起义”中永远定格;他们追求真理,毕业后毅然远离壮乡,甚至漂洋出海,为着探寻光明义无反顾。红色报人张报、海军少将吴西、壮学宗师黃现璠,正是这一时代最具典型的杰出校友,是南宁民师文脉中最耀眼的浪花。而到了我们这批高考恢复后入学的新三届,作为改革开放波涛里的滴滴水珠,肩负传承既有文脉的重任,在校时是那样如饥似渴地吸吮知识,毕业后便散作八桂大地的万千雨丝,有的滋润了课堂的苗圃,有的在书斋里凝结成学者的光,有的在为民发声的殿堂里激荡成时代的潮声。这是多么的奇妙!那同一条源流,竟能奔涌出如此气象万千的支系。而当我们这些水滴,在每十年一次的同窗聚会中重新汇合,那迸发的欢乐,仿佛一瞬间就将岁月的河床冲刷得青春如昨。
而今,我这颗年迈的水珠,竟又能以新的方式,汇入母校的江河。为着山那边那些清澈而孤独的眼睛,我们又一次携手,将“师范”二字的爱与责任,接力传递向更远的角落,让南宁民师文脉中爱的光芒,接续拂照更多边疆的幼苗。这不再是简单的回馈,这是文脉在新的时代,生发出的新枝与新叶。
双甲子,更像是一棵巨树庄严的年轮。而我,恰也是它枝头一片即将飘落的叶子。我曾在它的荫庇下生长,也曾为它的繁茂进行过光合作用。如今,在初冬的暖阳里,我唯一的愿望,便是以最赤诚的颜色,为这巨树的下一轮春天,再添一抹微不足道,却来自生命本色的辉光。
风又起了。我听见那文脉的长河,正穿越一百二十年的峡谷,汤汤而来,深沉,有力,且无止无息。



作者信息:黄东日,男,壮族,1961年8月出生,原就读南宁民师七九级中师三班,在校两年一直担任班团支部书记,毕业时获评广西优秀毕业生。工作后曾任小学教师、公社团委书记、县团委副书记、地区团委副书记、自治区团委少年部长、南宁地区左江沿边经济区指导协调委员会宣传部长兼凭祥电视台台长、凭祥市委副书记、南宁日报社社长等职,2021年在左江日报社新闻导师岗位上退休。现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研究员,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特约研究员、广西民族师范学院东南亚区域国别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崇左市东山红日社会服务研究中心主任。